按:这是一个历史学者用星占数术破除迷信的小系列。

古来圣贤皆谈“命”,芸芸众生亦论“命”。然而,同是“论命”,其追求却截然不同。世俗中人,孜孜以求者不过俗世的幸福与成功,渴望获得命运的确然,进而从容面对。黑水城出土西夏星命文书《谨算》即是此一例证。

梁签判,西夏黑水监军司中一官员,年三十七。虽已过而立,年近不惑,仍心有迷惘,遂求卜于星命术士,希冀获得未来命运走向,以安己心。星命术士对其所求,亦是积极予以回应,以五星术为主论断,辅以子平术与星禽术,可谓用尽平生所学,使尽浑身解数。尤其对于运势推算,更是方法迭出,以希望通过多种占卜方法的互相印证,确立自身权威,给予求卜者命运确然之感,以安彼心。

在卜算之初,星命术士根据求卜者生辰八字,查阅星历表,排出算命天宫图,见下图。然后根据算命天宫图推演求卜者一生运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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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一 梁签判算命天宫图

人生百年,分运势长短,星命术士首先通过五星术中“三方主”论其人生命运大势,其次辅以精细化的洞微限,包含三种运势推算方法,分别是洞微百六限、洞微行年小限与洞微飞限;在此过程中同时给出子平术中大运、小运与星禽术中运势推算结论,以核验己方给出结论的一致性与可靠性,争取求卜者的信任。以下我们重走星命术士卜算之路,观其技艺。

星命术士首先欲以求卜者星盘中的“三方主”所在划定其人生大致祸福。此处需讲到两个星命概念,分别是“三方”与“三方主”。这主要是对黄道十二宫的划分,将其分为四组,每组由三个星座组成,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,构成等边三角形的这三个星座称为“三方”。三方共有四组,每一组星座拥有相同的守护星,守护这一组星座的行星称为“三方主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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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二 黄道十二宫三方图

三方主根据求卜者是白日生人还是夜晚生人,其排序有所不同。歌诀如下:“寅午戌,昼生,日木土;夜生,木日土。申子辰,昼生,土水木;夜生,水土木。亥卯未,昼生,金火月;夜生,火金月。巳酉丑,昼生,金月火;夜生,月金火。”歌诀古今皆同,但星命术士却面对两种选择,一种方法经佛教传入,见载于《七曜攘灾决》中,现存最详者为唐宋间道藏典籍《灵台经》所收录;另一种新兴方法,传言为袁天罡李淳风造访竹罗山所得,名为“竹罗三限”。

两种方法对于三方主的取用及其限期判定皆有不同。对于三方主的取用,《灵台经》认为:“凡昼生,看日所在之宫,以定之。夜生,看月所在之宫,以定之,而为主也。”即命主如果为白日出生,则看太阳所在的宫位,决定三方主,如果是夜晚出生,则看月亮所在的宫位,决定三方主。“竹罗三限”却提出“不论阴阳宫宿度,但从命里起周旋”,即根据命宫所在宫位及昼生与夜生决定三方主。

对于限期判定,二者亦有不同,《灵台经》有云:“凡定三方主远近,先算寿期长短,以三限分之,即可定期远近之灾福也,以定灾福应验之期也。”而《竹罗三限》则认为:“水星限二十四年,木星限三十年,土星限二十六年,金星限二十六年,火星限二十八年,日月取水火之数。”

两种方法可谓均是出身名门,选择哪一种进行卜算确需星命术士进行选择。可能星命术士考虑到西夏尊崇佛教,因此选用了佛经中记载的三方主方法。由于梁签判是辰时白日生人,太阳在卯宫,所以三方主为金火月,由于推算寿限为75岁,所以三分寿限得每一主分别主管二十五年,观其所落星座宫位强弱,推其祸福,批示:“始主为金星,在天蝎座相貌宫内,主二十五年,虽在弱宫,但与日同宫,则谓有福无灾。仲主火星,居强宫,则二十六至五十一岁无灾,无祸为福。末主太阴,主二十五年,自五十一至七十五岁,有福,升官进财,有喜事,大利。”

在划定较大的限期后,星命术士使用“洞微百六限”进一步细化运势期限。将人生寿限一百年零六个月分配于后天十二宫中,其中“命宫十五貌宫十,福徳妻宫十一详。官禄十五最髙位,迁移止有八年粮。疾厄七兮共六六,财帛兄弟五年强。田宅子孙并奴仆,四年之半定毫芒”。因推算出求卜者寿限为75岁,所以洞微百六限也止于妻妾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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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一 梁签判洞微百六限信息表

洞微百六限确定后,星命术士针对每一宫进行推算,关注宫内是否有忌星,忌星共有两颗,火星和土星;其次关注宫内有无恶曜、吉曜或者无星,无星时关注行年星;最后关注对冲宫与三合宫内的星曜状况。总体结合考虑祸福吉凶,予以批文。因求卜者已37岁,所以前期洞微百六限批文都较为简略,37岁以后占辞内容较为丰富,配合洞微行年小限与洞微飞限推算升官、发财、亲人灾福等具体信息。

洞微行年小限较为精细,用于推算一年运势,现存最早出现于《灵台经》,称为“天运行年”,这种推算方法在敦煌文书P.4071中亦有运用。其以生日为交界点,从命宫起一岁限,生日过后进入下一限,即两岁进入财帛宫,依次逆行轮转。重新排布求卜者洞微行年小限,发现有几处错误,44、45、46、47岁洞微行年小限的宫位出现了错误,48岁行年小限出现了空缺。之所以产生一系列错误,是由于星命术士推算时在44岁漏掉巨蟹宫,而跳到下一宫位狮子宫,进而导致行年小限宫位位移,进而空宫的情况出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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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二 梁签判洞微行年小限信息表

洞微行年小限后是洞微飞限,星命术士根据此种方法推算具体年份发生何种事情,如56-58岁家宅不宁,58-60岁升官发财等。这种方法现存最早见于宋代《三辰通载》,明代《星学大成》对此亦有记载。《星学大成》虽为明代辑录,但实为宋代著作合集,且其中半数以上内容来自《三辰通载》,有其继承关系。因此,二书中对洞微飞限歌诀的记载大体相似。

洞微何要妙,要妙在其宫,初交本限里,三四对照同,三合五六载,其年见吉凶。假如寅上人马宫坐命之例,初入宫者,阳前推人次见貌,在卯则阴后推之。(《三辰通载》)

洞微何要妙,要妙在飞宫。一二本限里,三四对照冲。三五合六载,其年见吉凶。阳宫逆取顺行去,阴宫顺取逆行同。三合各一岁,本宫两岁同。若能用此法,端的是飞宫。(《星学大成》)

但是,二书中所载图例对歌诀的阐释却完全不同,出现了分歧。按《三辰通载》,具体规则应为本宫两年,对照宫两年,四年之外,在本宫的三合宫与本宫之间循环往复,一宫一年,直到交限(见图3)。而《星学大成》则解释为本宫两年,对照宫两年,本宫的三合宫各一年,然后依然为本宫两年,对照宫两年,三合宫各一年,循环往复,直到交限(见图4)。需要注意的是,无论《三辰通载》还是《星学大成》,每次交宫,遇到阳宫,则需顺数三合宫,遇到阴宫,则逆数三合宫。这两种洞微飞限解读的出现,说明当时存在星命推算方式的多样解读,可能来源于不同星命占卜流派,其推算方法在社会中角逐。因此,星命术士在此亦面对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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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三 《三辰通载》所制求卜者洞微飞限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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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四 据《星学大成》所制求卜者洞微飞限图

根据求卜者批文信息,可知星命术士基本采用了《星学大成》中记载的推算方法。再结合到明代时,《星学大成》在采纳《三辰通载》的基础上仍采取与之完全不同的解读方法,说明关于洞微飞限的两种推算方式的角逐中,《星学大成》记录的这一流派获得胜利,成为社会主流算法,最后为《星学大成》所收录,并在书中强调“今得飞宫之法最为有理,用之多验,学者却宜用此。”但是,批文信息(见表3)与根据《星学大成》洞微飞限规则复原的洞微飞限信息对比后,发现仍有不同之处,共计4处,分别为42、62、63、64、65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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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三 梁签判洞微飞限信息表

造成有此不同的原因有两点:第一,日者粗心所犯错误。按照洞微飞限规则,62、63岁应进入巨蟹宫对宫,即摩羯宫。但是由于日者的粗心,错将摩羯宫旁的人马宫当作巨蟹宫对宫使用。

第二,日者对洞微飞限重点规则的忽视。无论在《三辰通载》,还是在《星学大成》中,都格外强调交宫“阳逆阴顺”的规则。但是,在批文中星命术士并未考虑这一点,均采用顺数原则,故此在洞微飞限交宫为阴宫巳与未时,数至三合宫42、64与65岁,仍旧顺数,出现与《星学大成》推算结果宫位对调的情况。鉴于两本书籍歌诀的一致性,可知这种情况的出现应该不是一种新的推算方法,而应纯粹是推算过程中的错误。

在使用上述三种洞微限进行推算运势的同时,亦给出子平术中大运与小运。大运一般是对人一生运势的关注,每十年为一阶段,用干支表示,干掌管五年,支掌管五年。小运则是一年的运势,但是对行小运的时间有不同的说法。有人认为小运是人在没有行大运之前使用的,有人认为小运不只是行大运之前使用,而且在行大运中也使用。但是,不管从历史文献还是出土文献来看,古人一般将大、小二运并行使用,互相参看。大运掌管十年,小运掌管一年。如果大运吉小运不吉也不一定吉,如果大运不吉小运吉也不一定不吉,故要两相结合看求卜者运势。

但在推算过程中,星命术士却频繁出现错误。

首先是大运干支相对应的年限错误(见表4)。根据子平术“起大运法,凡起大运,俱从所生之日,阳男阴女顺行,数至未来节。阳女阴男逆行,数已过去节,但折除三日为一岁。阳男阴女顺运,阴男阳女逆运”。可知命主2岁起大运,因生月为丙戌,故大运信息依次为丁亥(2-12)、戊子(12-22)、己丑(22-32)、庚寅(32-42)、辛卯(42-52)、壬辰(52-62)、癸巳(62-72)、甲午(72-82)。对比梁签判大运信息表,可知卷首“大行己丑火宫,自三十二至四十二岁”占辞错误,相应大运年限应为二十二至三十二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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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四 梁签判大运信息表

其次是小运相对应的干支错位。根据“推小运法:凡小运不问阴阳二命,男一岁起丙寅,二岁丁卯顺行。女一岁起壬申,二岁辛未逆行”。可推算求卜者小运干支信息,但发现自53岁开始,此后尽皆出错(见表4),究其原因,发现占辞中52岁小运信息有所重叠,导致之后的小运干支错位。大运与小运的错误均是星命术士的粗心或业务不精所导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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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五 梁签判小运信息表

在五星术洞微限与子平术大小运互相参证后,星命术士另附有两条星禽运势,以希再次展现自己运势推算的无误性、一致性与可靠性,给人以技艺超凡之感。但我们通过前文已然知晓星命术士在运势推算过程中有诸多错乱,大意犯错者有之,推算规则不明者有之,可见此位星命术士对星命占卜了解而不精通,是谓平庸。但我们可以想到西夏黑水监军司中官员所寻星命术士尚是如此水平,可想而知在“谈星之士如星密”的年代术士之水准。

以史为鉴。